人死如灯灭，我本是不太相信“灵魂”之说的。然而，回想我走过的人生之路，虽不乏辛酸，我本人和妻儿，还算是平安的，未曾遇到过什么灾难。除了感恩于上苍，总感觉冥冥之中，有一颗或者几颗灵魂时时庇护着我们，再联想起我小时候做的一个梦，这种感觉又隐隐增强起来。

我爷爷奶奶共养育了七个孩子，六男一女，我父亲排行第五。我懂事时起，就知道有大伯、二伯、三伯，唯独没有四伯，虽没人告诉我原因——谁都不愿意提及伤心的事，我也不敢问，但也渐渐悟得，四伯应该是很早去世了，而且是死在成年之后。我爷爷也去世得早，仿佛他和我四伯都是死于上世纪六十年初，就是小时候常听到大人说的“六零年”，饿死人的年代。

我母亲去世时，我才十来岁，奶奶便搬到我家来照顾我、妹妹和弟弟。一日清早，奶奶做饭我烧火。我告诉奶奶说我做梦了，奶奶只“嗯”了一声，仍低头忙着。我说：“我梦见俺爷了”。奶奶一下抬起头，吃惊地盯着我，因为之前我从来未曾说过“俺爷”两个字，我也出生在爷爷去世好多年之后。一个孩子怎么会梦见从未谋面的人呢？奶奶便问我梦中详情。我说：“我看见俺爷与另一个人，一前一后从东边沿着公路走来，穿得破破烂烂的，臂膀、腹部、腿脚都从那破布下面露出来，都挎着破篮子，拿着根棍子，就是讨饭的。可是，他们都很白，很胖，却又不像乞丐”。“后来呢？”奶奶又问。“后来又看到他们来到我家锅屋里，转了一圈就走了，也没有要到吃的”。奶奶抽泣起来，边用围裙擦眼泪边说：“哪里是白胖？那是水肿，饿的，肿得连衣服都穿不上了！”

父亲从地里回到家吃早饭时，我便听见奶奶低声对父亲说：“在阴间，你爹、你四哥穷得没衣裳穿，讨饭吃，托梦给之军了……”。吃过早饭，就见父亲寻得一摞上坟纸，夹在腋下出去了。几个正做农活的本村爷们，见父亲在这不年不节的时候上坟，便询问起来。叹息之后，也觉得我的梦有些神奇，甚至预言：之军这孩子，长大一定有出息，是要光宗耀祖的。

当我考取颍上师范时，非但在本庄，甚至在全大队引起了震动，于是本村的老少再次议论起那个梦来：既然爷爷给孙子托梦，当然也会暗中保佑的。其后几年，我亲弟弟、两位堂弟接连考取中专、大学，“祖先保佑”之说愈盛，还说陈姓家族的“族运”都被我们这一门独占了。那时的我对课本上说的观点深信不疑，也就以此为据暗笑家乡父老迷信，甚至于愚昧。然而，三四十年的岁月过去了，我对原先课本上说的却疑惑起来：也许灵魂，甚至于神明真的存在吧？每当我做一点好事时，如劝架；或者面临着大事时，如买房，便会记起一句话来：举头三尺有神明，仿佛那游荡于白云蓝天间的神明和祖先的灵魂，真会为我那点儿好事记上一功，在我面临风险时，也会为我提供庇护。于是我又暗笑起我自己的自私与迷信来——我与家乡父老又有什么不同呢？然而，我仍希冀，甚至确信那神明灵魂会庇佑我。